壬 驴背上的介冈 ‖ 邓涛

叶冰

壬  驴背上的介冈

作者:邓涛

    一个流亡者在介冈找到了家门。

    母亲子宫里诞生的是一位王孙，介冈诞生的是融进佛光的艺术家。原本平凡的介冈，因为在清顺治五年（1648年），22岁的八大山人在此落发出家而声名远播。

    八大山人脸上依然掩饰不住奔波的疲劳，朱氏子孙在此刻只能改姓匿迹，各逃生命。慈祥的弘敏和尚在鹤林寺接待了他，八大山人一脸诚恳地望着和尚，弘敏沉默了半晌，说：“留下吧。”八大山人栖宿于此，跟随弘敏和尚，终“得正法”，并接下弘敏和尚主持之位长达七年。八大山人自谓驴，这种冷幽默贯穿了他的一生，让我们笑一笑，又想哭。我自认为有中年的镇定，后来发现根本无法自控，至少在介冈，内心疯狂寻找每一株树的背后是否藏着一头驴。相信它是八大山人信任的驴，背着盖上了八大山人‘灯社’印章的介冈。

    慢吞吞的驴与散淡的介冈在同一节拍上，这是世外的一种步调。介冈是八大山人闲下来的地方，一住就是十几年。我本来也在这样的场景里生活，一些清风，一片树林，可城市的一声吆喝就把我带跑了。许多人家的门前树上结着丑柚，任凭它掉落、腐烂，再给下一批丑柚营养，再掉落、腐烂，掉落时滑动着时光，敲打着大地，似乎在提醒又到了一个时节。我凝注雄阔的江面，文化人对山和江河向来是细腻的，试图找到与八大山人同样的角度，天光温和，远山微伏，矮木点缀，长水宁静，似曾相识的景象透干后就是一幅叫介冈的卷轴。这水流进了八大山人的纸本里，仿佛成了他的私产，失意的人生在另一面打开了窗户，他看到了一派盛景。我狭窄的目光努力收下这苍茫的山河，读懂一头驴的意境。

    念佛是八大山人画外的功夫，他画藏着一部经，否则不会荡尽人间繁华。新的鹤林寺没有了光芒，倒像俗物缩在残墙边上。老寺就剩下两面残墙，非常顽固，八大山人把晚明的文化热度带到了清朝，在当代中国，八大山人四个字是足够热闹的名字，与两道彼此相伴的清冷的残墙形成鲜明的比照。八大山人的元神在它的画里，肉体在土里，影子该留在了残墙上，其中那面大墙的上方竟然长出了一株树，像拎着八大山人的又一个造像。

    八大山人创造了传统水墨美学的最高典范，介冈无疑是他生命的一次洗礼，饶氏在特殊的历史结点上给予一位大人物莫大的关照。介冈是饶氏宗族的地盘，他们知道八大山人的身份，若是说鹤林寺是八大山人隐伏下来的掩体，而友善的饶氏无异庇护着八大山人躲过一段血腥和寒冷。饶宇朴陪着八大山人在自己的菊庄里看夕阳，鹤林寺的晚钟敲响后，饶宇栻真挚地约八大山人趁月晤谈，有诗明证：

移樽坐久春灯乱，解榻谈深夜月疎。

饶尾长松箕踞稳，龙鳞多是别朝余。

    所谓别朝的龙鳞显然是与崇祯皇帝同辈份的八大山人。饶氏对八大山人的关照也有家族的渊源，他们是正统的明朝遗老，介冈对大明眷念的痕迹显现在“兄弟部堂”的枋楣石刻上，这兄弟俩一位是天启年间的工部右侍郎饶位，另一位是崇祯皇帝的刑部尚书饶伸。介冈最显赫的时期就在晚明，饶氏兄弟给了宗族无上的荣光。乡人说，饶母的肚皮厉害。说着，我们一行去了与介冈一江之隔的三江口。在青丰山堤下竹山村有一座极为考究的门坊，正中刻“刺史流芳”四个字，左边一竖小字：“赐进士南直督御史行素饶位书”，石雕图案似拜官回乡的场景。此石门坊旌表的刺史竟是饶位同母异父的兄弟李清、李绪。饶位之母本为饶家二房，生下二子，其中一子便饶位，因地位卑微改嫁李氏，又产下李清、李绪二子。饶位大娘寿诞，李氏兄弟随母来贺，处下等席坐，李氏兄弟自尊心受挫，誓言苦读以博取功名，让母亲不受席位之辱，果然。

    介冈的出现就是因为它是隐居的幽绝意豁之地。饶氏先祖饶竦虽是王安石的儿女亲家，却与之政见相左，为避祸端，举家辗转于此。后于明朝万历年复兴，再由官宦之家走向平民，在  槠山晓烟、蓝津午月、石罅迴澜、柏林红叶、白岭青云等介冈的景象中寻找生活的乐趣，江水不语，青山常卧，薄暮与独鸟相伴，一切在悠长的日子里慢起来，象一头驴，仿佛世界与介冈无关。

    王孙混迹书僧渔樵之间，这样提笔落墨的人生倒也清雅，我的脑海闪出别样的图景，骑着驴的八大山人走过介冈的月池和老井，孩子问他：和尚要去哪里？他指指对岸，三江口赶集了，贫僧要去买点纸墨。



2018年3月19日于拾味舍





八大山人

    朱耷(1626-约1705年)，明末清初画家，中国画一代宗师。本名朱统托，字雪个，号八大山人、个山 、人屋、道朗等，汉族，江西南昌人。

    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，本是皇家世孙。明亡后削发为僧，成了亡命之徒，后改信道教，住南昌青云谱道院。擅书画，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，形象夸张奇特，笔墨凝炼沉毅，风格雄奇隽永;山水师法董其昌，笔致简洁，有静穆之趣，得疏旷之韵。擅书法，能诗文，用墨极少。朱耷一生坎坷，曾一度精神失常，痛定思痛后，他选择背过身去，与世隔绝，在创作中安放自己孤独的灵魂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，"墨点无多泪点多，山河仍是旧山河。横流乱世杈椰树，留得文林细揣摹。"